梦里花塘

□ 欧阳海波

我是去年四月接到通知去江宁区陆郎镇花塘村挂职的，从此便与这个和美小村庄结缘。

我沉醉花塘，不仅因为那儿有我为稻粱谋的工作，那儿还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野趣，有“结庐何日往深山，明月松风相对闲”的宁静，有“小楼一夜听春雨，田间明朝闻杏花”的清新，于我还有一个不足为人道的原因，在那里可以玩味《红楼梦》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字词句的深意。

“满纸荒唐言”的《红楼梦》我长期置于枕边，不时翻翻，常读常新。我在不同年纪，至少读了七八遍，“名家”的题注、解读也看了些。如今，将枕边书与眼前景一一对应起来，那种感觉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花塘村又叫红楼梦村，村里有曹、王、史、薛四个自然村，有几十处地名能从《红楼梦》中找到草蛇灰线般的痕迹，如“大观园”里的观东、观西，书中“甄家”和“葫芦庙”的曾庄、葫芦坝等。有学者根据相关文献记载，推测曹家应该曾在那附近置办过香火田，抑或曹雪芹逃亡及曹家后人定居于此。如今，村里曹姓人家大多自称是曹雪芹的后裔。村前一个面积数十亩的花塘中的小岛，据说是曹氏家族衰败前古亭的亭基。外径一米多的石器，是曹府插旗用的。那一块块光滑可鉴的硕大青石板，似乎在述说当年曹宅华庭大院的荣耀。

在花塘，有关曹雪芹与《红楼梦》的传说，以“黑狗”和“竹龙”流传最广。据传，曹家屋顶上有一瓦制黑狗，可镇妖驱邪，曹家靠此物方保平安。不想曹雪芹的一位长辈曹光智得罪了道士。道士遂施法术将黑狗击碎，曹宅上空顿时祥云尽失，曹家遂遭大劫。关于“竹龙”，传说曹光智在朝为官，他从一道士处得一匹宝马，那匹宝马平时是一根竹竿，飞起来化成一匹神马。他每天骑着它上朝，五更天就到了京城，从不误事。有一天，他母亲碰到了那根竹竿，便生气地将它扔进柴房。“竹马”每天夜里必须在屋外喝足露水才能飞动，柴房里没有露水。翌日它无力飞动，曹光智因此误了上朝。皇上一怒之下定了他怠忽职守之罪，还派人查他的账，这一查不得了，竟然亏空几十万两白银，落了个砍头和抄家。

这些传说，很多地方暗合曹雪芹家族的衰败。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妙玉暗自喜欢宝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红楼梦》本来就是空空道人路过青埂峰，看到石头上的字迹，记录了那顽石“幻形入世”的奇妙经历，于是将其抄录下来，流传于世。书中很多事情“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花塘村的种种传说也许确有其事呢。

每次去北京，如果有空我都要去香山植物园内的曹雪芹故居走走。那儿有清代风格民居、院落，有古槐、碉楼、古井等历史遗存。据学者考证，曹雪芹约于乾隆九年从金陵迁居香山正白旗旗营，在那儿度过晚年。当时，他生活极其清贫，经历丧妻夭子之痛，开始创作《红楼梦》。我经常徘徊曹雪芹故居附近幽静的小径，在低矮平房里，久久凝视土墙上斑驳的毛笔字痕，仿佛看到曹公孤苦伶仃、一把辛酸泪的苦闷。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斜倚花塘村一间会议室的椅子上，懵懵懂懂中来到北京香山公园。雨后雾岚中，见古槐下立一穿灰布长衫（衣襟下摆两个深蓝色补丁，很是醒目）的清瘦老者，我忙上前施礼：“您老莫非是曹公，梦阮老先生？”老者目不斜视，微微颔首。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再次施礼：“晚辈来自金陵，久仰先生。”一听说我来自金陵，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将我细细打量，眼圈泛红，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好一会才低声吟出两句“凭栏人向东风泣，一听金陵泪沾襟”。

山川寂静，能听到露珠滴落，雾霭流动的声音。为打破难耐的沉默，我问曹公，金陵城西南方向，约莫60里外的江宁府花塘村，您还记得吗？就是《红楼梦》中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殡途经一座村庄短暂休息，贾宝玉在那见到很多新鲜事，还试了试二丫的纺车，那儿是花塘吗？馒头庵是不是后来改名普光寺？花塘曹氏是您老的后人吗？

曹公凝重凄然的脸色渐渐活泛，面带微笑，笑而不答。半晌才淡然问道，那里的乡亲还好吗？我连忙说，好着呢。花塘人家生计不成问题，怎么说呢？应该比刘姥姥的光景好多了……

我还想多问，突然见十字路口方向走来两个疯疯癫癫的人，嘴里唱着什么好即了、了即好的歌。我的梦醒了，窗外正月色溶溶。梦里的花塘非常宁静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