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者 冯圆芳
今年“十一”适逢家国同辉,明月照团圆之际,台湾学者薛仁明来宁讲学,课程就设在南京市江宁区黄龙岘村的一间讲堂里。面对从天南海北“追课”而来的学生,薛仁明从“家”的概念谈起,楔入宏大的礼乐文化,他深情的言语中,满怀中国人对家的眷恋,对文明之根的深情。
中国人有深厚的“家文化”
“老——师——好——”
上课铃清脆地奏响。窗外,山花烂漫;窗内,百余名学生行师礼,向老师躬身问好。
薛仁明出生于台南渔村茄萣,系福建漳州长泰县山重村薛氏来台第十二代。近年来,他出版了一系列传统文化类著作,包括《乐以忘忧:薛仁明读〈论语〉》《教养不惑》《我们太缺一门叫生命的学问》《孔子随喜》《其人如天》《载欣载奔:过一过中国人的好日子》等,颇受大陆读者欢迎。
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礼乐是“中国文化之心”。如何理解礼乐?“‘礼’是形式规范;‘乐’的要义有二,一是悦乐之情,一是兴发之气。”薛仁明娓娓道来,明白如话。
近年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勃勃复兴,不论学术研究还是大众阅读都十分火热。薛仁明的独到之处,在于走出“坐而论道”的研究模式,强调对礼乐的日常践行。这恰恰是当前文化传承中的短板。
中秋前夕,薛仁明携新书来宁,其《教养不惑》由中华书局再版,书中对台南渔村祭祖风俗的描绘殊为动人:岁岁年年,祖宗忌日有儿媳祭奠,清明有儿孙扫墓,平日有晨昏一盏清茶与三炷馨香;逢年过节,后辈与列祖列宗同飨盛馔。如今薛仁明常住大陆,但每逢春节、中秋、清明等传统节日,一定要回到台湾。古朴民风里,家庭的功能随之凸显:家是礼乐传承的起点,也是文明的基石。
薛仁明呼唤中国人对“家文化”的回归。
“近年来,标榜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西方价值观和走向泛滥的原生家庭理论,对中国人的家庭观念造成很大的冲击。”薛仁明说,“与此同时,很多人的家庭关系开始失序,以前的全家福都是老人坐中间,现在是‘小皇帝’‘小公主’成了C位。”
在薛仁明看来,中国人的家文化讲自由,也讲规则,孝老爱亲是中国人刻在骨血里的价值基因。而由于“乐”的中和,中国人的“礼”是活泼泼的,并未陷入西方二元对立和权力关系视角的陷阱。比如旧时男女结婚叫“成亲”,这“亲”是相知、是寻常,是细水长流。其“揖梅让石”的平衡和辩证,体现了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发展的独特贡献。
当代人需要“寻根”
如今,薛仁明的学生在全国各地形成了20多个同学会,成为推动礼乐复兴的实践力量。
“我曾学习各种中西方理论,但还是对生活充满困惑,最后从礼乐中获得启发:通过和爱人分工家庭角色,摆正亲子关系,孝敬公婆,我用传统智慧理顺了生活的难题。”南京同学会的学员钱芳说。她的先生年初加入同学会组织的舞龙队,非遗背后的礼乐之道让他获益良多,“大家紧密合作,彼此感应、一气周流,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形成了向阳、向上、向美的精气神。”
以礼乐化民成人,舞龙队里传来佳话:一个成绩垫底的中学生,通过融入群体、聆听叔叔阿姨们的教诲鼓励,在今夏“逆袭”考入四星高中。“孔子说他的人格理想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礼乐文化强调人在群体中的位置、人际关系的和谐,往往能够抚平人的性格,帮助他们走出‘自我’的茧房。”钱芳笑言,“其实,礼乐文化在青少年成长、社会治理、社区营造等方面都能带来很多借鉴”。
在礼乐中回归文化之“根”,踏上“回家”之路。“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薛仁明与人民日报记者白剑峰合著的《回家》一书上,印着习近平总书记的话语。
“当代一些青年之所以焦虑困惑,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没有了‘根’。”薛仁明对记者说,“我父亲年轻时为了谋生,清晨两三点就起床做工,但那一辈人很少痛苦迷茫,因为他们身后有一个‘家’的观念在支撑托举。当代青年的困境不是‘卷’,而是意义危机,他们和人、和祖宗、和家庭丧失了连接,也就容易陷入悬浮。家是中国人魂魄的安顿之处。”
今年清明,南京同学会的退役军人杨乾坤回到父亲的故乡安徽,他在家中立起了高祖父的牌位,那一刻,“根”的概念变得具象。《回家》中,薛仁明也记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位台湾老兵时隔半个世纪终于回到位于徐州沛县的故乡,刚走到村头,他的腿就软了,几乎是爬着进了老宅。这一幕被老兵女儿看在眼里,她终于明白为何京剧《四郎探母》是父亲最爱的旋律:“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好在,绵长的思念,终能穿越那一湾“浅浅的海峡”。
过上中国人的“好日子”
薛仁明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傅斯年曾任台大校长。至今,由傅斯年设立的“傅钟”仍每日响彻台大校园,成为校园精神的象征。“台大历史系是北大历史系的‘孪生兄弟’,这‘傅钟’体现了北大的传统。”薛仁明说。
薛仁明亦和南京渊源颇深。早在1998年他就在台北观看了江苏省昆剧院的演出,尤其钦佩张继青,在最困顿的年代里接棒传薪,成为一代昆曲祭酒。前些年,薛仁明在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工业大学等高校举办讲座,在南京审计大学担任客座教授;2022年起在南京民间讲学,自去年开始走进黄龙岘村,从而将礼乐传承的大命题置于乡村振兴的时代视野之中。
“乡村是中华文明的‘基因库’和‘蓄水池’。”薛仁明说。
作为江苏省传统村落及特色田园乡村,隶属牌坊村的黄龙岘风光秀美,是远近闻名的茶乡。“乡村是五千年中华文明的百科全书,农耕、节气、技艺、德行皆通过乡村承载。”江宁街道牌坊村党总支副书记饶涛,对乡村文化理解颇深。
孔子说“礼失求诸野”,足见乡村在礼乐中的分量。在饶涛看来,乡村提供的礼乐滋养不只包括尊师重道、孝老爱亲,更体现在亲情、亲自然、亲乡土的“三亲教育”上,“千百年来,乡民们爱国爱家,温良恭俭,敬畏天时和自然。城乡融合的背景下,我们既要引渡城市资源到乡村,也要保护弘扬乡村的文化价值,治愈都市人的‘自然缺乏症’‘人情淡薄症’。”
这几年,黄龙岘村办起了茶乡艺术团和农民夜校,采茶舞、旱船舞扮靓和美乡村,温厚的乡情涌动于田间阡陌。薛仁明的讲堂外,路上有景致、人家有笑语,城里人带着孩子在山野中玩耍学习,新村民用现代观念碰撞乡土文明,原住民不仅守住耕读传家的传统,还纷纷加入环保志愿者的队伍。
礼以立序,乐以导和,“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礼乐盛景,正是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好生活。在薛仁明看来,知道我们从哪儿来,才能知道往哪里去,中华民族虽历经战乱,但文化始终统一。民族的伟大复兴,需要我们记住“我是谁”,激活礼乐文化的生命力,找到文明传承发展的新范式,“这,才是我们中国人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