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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六百二十年的“远海风云”

2025-06-27 07:25:31|图文来源:南京日报

□ 金伟忻

时光荏苒,江水东逝,海退无声。

放眼长江,大桥飞架,天堑坦途。曾经怪石嶙峋惊涛拍岸的江边,汊河密布水网纵横的芦苇荡滩,如今早已是沧海桑田,高楼绵延。

可我的耳畔却时时回响起600多年前就已震撼世界的那一声惊叹——一片片驶向深蓝的风帆,拓展了人类认识世界的边界,开启了全球化贸易的前奏。打开壮阔的海洋篇章,它们依然航行在浩漫的岁月中,矗立在一座城市的文脉里。

何妨,让我们一起穿越南京城620年前的“深海风云”,回望一个永远的深蓝传奇?

“长江第一锚”的海路叙事

初夏。阳光和煦,微风习习。在赵志刚先生的邀约下,我们开始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探寻之旅。

73岁的赵志刚目光深邃,精神矍铄。他是中国宝船·郑和船队研究首席专家,身兼江苏省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兼海洋文化专业委员会主任等职。二十多年来,赵志刚一直专注于南京城市的地域变迁研究,在浩繁的史料里“条分缕析”,溯源追寻,为揭秘“宝船真相”孜孜不倦。赵志刚先后出版《郑和宝船研究》《丝绸之路概览》《宝船厂遗址探秘》《郑和下西洋趣闻轶事》等专著。

郑和雕像。视觉中国供图郑和雕像。视觉中国供图

提起郑和与宝船的话题,老赵滔滔不绝。

“我带你去看一看从民间搜来的那只大铁锚,它可是‘长江第一铁锚’啊。”

走进静海寺的大门,穿过两处厅堂和回廊,一座陡峭嶙峋的山石矗立在眼前,一块不大的石碑上刻着“三宿崖”三个大字。相传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宋朝名将虞允文曾以1.8万兵力与40万金兵决战马鞍山,赢得“采石矶大捷”。随后,他们顺流而下,于下游龙湾卢龙山下一矶石处系泊三日,修整补充给养,后人即将此处命名为“三宿崖”。

转过这座矶石的背后,一只锈迹斑斑的大铁锚静静地斜靠在绿植茂密的山石上。它是赵志刚11年前从古玩市场上追踪买来的。整个铁锚高2.7米,爪距2.45米,重达1.5吨,4只锚爪已折断一半。老赵移步向前,手抚累累伤痕的铁锚,感触其内蕴的沧溟气息,目光中仿佛激荡起那片浩瀚的深蓝。

“这可是一只历经万里海路的铁锚啊,它经历了多少深海风浪,又目睹过多少绝境逢生的幸运?称它为长江第一‘铁锚’是当之无愧的。”老赵感慨连连。

南京祖堂山洪保墓寿藏铭有“乘大福等号五千料巨舶”的记载,这是郑和下西洋时最大的宝船了。其他一些文献资料上记载的大多数是3000料、1500料、1000料等。明初修造各类船只通常是以“料”为计量单位,专家们以此计算,5000料巨舶长度可达70米左右,计算排水量最大3300吨左右,在依靠帆桨为主要动力的海船时代,已是“体势巍然,巨无与敌,蓬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了。由此可以推想,这只巨大铁锚匹配的至少是拥有“2000料至5000料”的宝船。

浩荡长风,航路迢迢,滟滟随波千万里。那是中华民族走向深蓝的宏阔壮举,那是一次次前无古人的万里航程。

不难想象,这只硕大的铁锚曾伴随郑和庞大的船队,饮风餐浪,耕海犁波,昼夜星驰,航行在“洪涛接天,巨浪如山”的大海之上。荒岛、暗礁、冰山四伏,海沟、漩涡、急流潜藏,台风气象不定,海况变幻莫测,那层层斑驳的锈迹中叠印的是无数生死险境的记忆。

感叹之间,仿佛有一种特别的灵性感应,一只巨大的黑翅彩蝶从植被深处翩然而来,绕着铁锚来回翻飞,久久不肯离去,令人陡生惊奇与敬畏。

大铁锚的来历并不简单。2014年,南京下关国际航运中心占地十万平方米的建筑工地开挖基坑。随着施工的进展出土了密集的大小铁锚。老赵一直关注着这些遗存的挖掘,每看到一个,就向工地人员仔细了解出土点,同时予以草图标注,据其统计达50个以上。几经追踪,他终于在古玩市场上花了数万元将其购得,他的研究认为,这是郑和下西洋历史的直接物证。

硕大的铁锚无处安放,只得暂时寄存在三宿崖旁。静海寺是明成祖朱棣为褒奖郑和下西洋的功绩所敕建,也是中国海上丝绸之路以及郑和下西洋的重要历史遗存之一,而大铁锚则是一段无声的海路叙事,见到它则会让人时时感触到那段令人赞叹的“远海风云”。

晏公矶遗址的壮阔历史

沿着小桃园一路向南,走到尽头穿过马鞍山,眼前可见姜家圩与淮滨路的一个“T”形交叉口。立于路边细察,可见一块约30平方米的红石山遗址,这些露出地面的深褐色石头,原是马鞍山的余脉。

再向前走几十米,越过马路就是晏公矶遗址。在“T”形路拐角处两边,对面掩隐在树荫中的一栋古建筑是晏公庙,而濒临外秦淮河一侧的是新建不久的“晏公亭”。

“这些年我通过田野调查、寻访老人,收集老地图,再细读多种史料,经过反复考证,认为此处就是当年郑和奉旨举行隆重仪式后上船的地方。”赵志刚兴致勃勃,陪着我一路实地察访。

此刻,我们伫立在外秦淮河边,凝望两岸,楼宇林立,人气升腾。历经600多年的地域流变和城市变迁,昔日密布的荡滩港汊早已无迹可循,惟有那穿越岁月的拍岸涛声依然回响。

《明太宗实录》载:“永乐三年(1405),六月己卯。遣中官郑和等赍敕往谕西洋诸国,并赐诸国王金织文绮彩绢各有差。”这是永乐大帝朱棣在南京颁布航海敕谕的日子,也是郑和船队下西洋的首航日。

遥想当年,一支世界上最强大的船队或许就结集此处,呈现出云帆遮日、人声鼎沸的壮阔场景——

龙湾陡峭的晏公矶临江而立,苍凉的江风扑面而来。三百多艘巨舶绵延数里,旌旗猎猎,帆樯林立;两万七千多名航海将士,阵势浩大,气势威严。最靠前的是体势巍然的宝船,也是正使郑和的指挥船;而后依次是座船(载运兵士)、马船(运输用船)、粮船(运送粮食)、战船。船上满载着丝绸、棉布、瓷器、粮食、淡水、燃料、蔬果、药材、茶叶等物品。

秦淮河入江口,岸坡平缓。岸上高地搭建的观礼台上,百官伫立,主持仪式的朝廷主官高声宣读航海敕谕:“……朕恭膺天命,君临万邦,尔诸番国远处海外,未有闻知,今遣郑和、王景弘等赍谕朕意,巡使西洋,恩威四海,以共享太平之福。”

霎时,鞭炮震天,鼓号齐鸣。35岁的郑和一袭战袍,长剑在握,目光坚毅,昂首登上宝船。随着他的一声号令,令旗直升桅顶,千帆迎风张扬,一只只巨大的铁锚缓缓启出水面,浩浩荡荡的船队驶出龙湾。

朱棣颁布的这道航海敕谕,为明朝按下了海洋键,它复苏了中华民族的海洋意识,由此开启了一个王朝、一个民族的大航海时代。

郑和一小步,世界一大步。600多年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保护专家以色列教授阿里·让哈敏莫夫来南京考察时说:“郑和航海是南京最具世界影响力的文化现象。”

“那是值得南京城铭记的伟大时刻,也是最不应该缺失的文化记忆。”赵志刚直言不讳,目光中深藏着还原历史真相的坚定执念。

为了佐证这一历史上的地标点位,他广为涉猎各种中外资料,处处留心观察思考,诸如《星槎胜览》《西洋番国志》《明史·郑和传》《明太宗实录》《郑和航海图》等等,特别是《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下称《西洋记》),他是一读再读。在赵志刚的眼里,罗懋登的这本《西洋记》实是一本奇书。

罗懋登生活的在明万历时期,他能阅读和搜集到今天看不到的珍贵历史资料,这些都被他书写在《西洋记》的若干场景中,尤其是对宝船、宝船结构、装饰、造船情况、龙江关、宝船厂、铁锚厂、宝船码头等等,均有描述。

《西洋记》183页中,记述了国师与皇帝一起看《郑和航海图》的故事。国师长老道: “(郑和)上船处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过了金山……就是孟河……红江口……白龙江……前面都是海。”“过了交趾,前面就是软水洋。”赵志刚对照《郑和航海图》发现,这些都与《郑和航海图》上的标示完全吻合。

“这说明当时罗懋登写作时,一定看过《郑和航海图》。”老赵笑着说。他细心地梳理南京城市的地域流变,自宋、元、明以来,对照《汉丹阳郡图》《金陵古今图考》和《龙江船厂志》等文献记载,再经过田野调查和寻访,赵志刚发现秦淮河的入江口至今至少经历了8次变迁:分别由赛虹桥、水西门、莫愁湖、清凉门、定淮门,到姜家圩(明初下新河入扬子江口)、老江口(惠民河入江口),再到红云桥,即今天的秦淮河入江口。

“晏公矶遗址,明初曾是朱元璋敕建镇守江边的军事堡垒,而晏公庙则与其毗邻,如今的行政区划仍是‘晏公庙社区’,综合种种史料,实地勘察明初以来的自然遗存和遗址,我认为晏公庙就是当年的‘船队出发及郑和上船处’”。赵志刚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

“船队出发及郑和上船处”——是一个王朝开创大航海时代的起点,由此拉开了人类全球化的序幕。正是因为有郑和率领船队远涉重洋的壮举,才成就了南京海洋都城的历史地位,这是一座城市永远值得彰显的代表性符号。

牛首山定格的深蓝传奇

“金陵多佳山,牛首为最。”

梅雨时节的牛首山,谷峰连绵,苍翠如海,烟岚似墨,松涛盈耳,静谧幽深。冒着飘飘洒洒的细雨,踩着湿漉漉的小径,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江南诗词的韵脚上。

牛首山麓西南门,郑和的衣冠冢修建于此。墓前,矗立的郑和半身塑像,面相奇伟,目视远方,仿佛依旧在聆听万里远海的澎湃涛声,怅惘王朝未尽的伟业……

郑和与牛首山有着深厚的渊源,梳理岁月深处的往事,可使我们触摸到他的内心感悟与浩茫波澜。

牛首山文化旅游区。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 冯芃 摄牛首山文化旅游区。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 冯芃 摄

郑和幼习孔孟,能武能文,14岁进入北平燕王府。他身材魁梧、思维敏捷,出入战阵,多建奇功。因帮助朱棣登基有功,升为内官监长官太监,并赐姓郑,时称“三保太监”。1405年开始,朝廷为重建与发展东南洋等地的朝贡关系,派遣35岁的宦官郑和及王景弘、洪保等,从1405年开始七次下西洋。第六次下西洋期间,因朱棣去世,郑和目睹了明仁宗朱高炽继位,即刻颁布“罢西洋宝船”、裁撤舟师的全面逆转。

1425年,远离大海的郑和一度任南京守备,督造南京大报恩寺的工程。宣德年间,郑和专程到牛首山拜访住持宗谦:“览兜率岩,辟支佛洞,愕然有感,乃伐木鸠材,复崇栋宇,像设起人之瞻敬。”

《牛首山弘觉寺》载:“缘石径而上,为观音阁。又上为兜率岩,即舍身台,乃东峰最高处,万仞壁立。崖下有地涌泉,甚清澈。”身临险峰的郑和环顾俯视,牛首山的远景尽收眼底,当即决定捐资兴建兜率殿,他要在最为险峻处“凌空构阁”,建造一座与众不同的寺院,以期传之久远。

他对宗谦说:“逮吾西洋回还,俱送小碧峰退居供奉,以为永远香火,旦夕焚修。及有暧床,送尔安寝。不至纤毫有失,及擅移他处。”

世事难料。第七次下西洋的郑和未能再回金陵,“至癸丑岁(1433)卒于古里国”。清《同治上江两县志》卷三《山考》载:“牛首山有太监郑和墓……宣德初……赐葬山麓。”

郑和当初的嘱咐竟成遗嘱,宗谦“感慕日惠,用以追悼”,遵帝谕将郑和墓安置在弘觉寺山门下的不远处。

近60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登上牛首山,伫立郑和墓前,回溯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和那个远去的大航海时代,依然是心潮涌动,感怀不已。

正是郑和与他的船队,以其超前近一个世纪的远航,引领了世界航海运动,开启了跨洋贸易之旅、洲际交流之旅。

有人说:“没有郑和的先行远征,就没有东西方的双向奔赴;没有郑和的一路向西,就没有西方的尾随东来。”

从全球史的视野看,郑和下西洋促进了亚非贸易网络的初建,构成了全球贸易的重要一环,这也是大航海时代的前奏。他率领的庞大船队打通的太平洋和印度洋航路,将东亚、南洋到东南亚、南亚连成了一片,加快了通过海路将全球连成整体的速度,为15世纪末到18世纪数以千计的西人东来做了交通上的准备。

卖天下、买天下,郑和七下西洋带出去的精美瓷器、丝绸、茶叶、铁器等,极大地刺激了海外贸易的活力,其中瓷器是最受欢迎的品种之一。同时,他们也从海外交换到大量的中国稀缺品,“买到了各色奇货异宝,麒麟、狮子、驼鸡等物,并画天堂真本回京”,“由是明月之珠,鸦鹘之石;沉南龙速之香,麒麟孔翠之奇;梅脑薇露之珍,珊瑚瑶琨之美,皆充舶而归”。

郑和船队的海外之旅,开创了中国古代外交史上的又一个高峰期。《明实录》记载:永乐时期的二十二年中,亚非国家使节来华318次,洪熙时期的一年中来使约10次,宣德时期的9年中,来使约79次,共计60余国。永乐十九年(1421)西洋古里等16国遣使1200人来访;永乐二十一年(1423),从东南亚、南亚、西亚和东非来访的印度洋16个国家使臣多达1200人。这些来华的使者,在明朝各地均受到隆重的款待,并获得了丰厚的赏赐,这其中有实物,也有钱币,可以购买所需要的产品。

作为拉开人类海洋时代帷幕的那个人,郑和启迪后人的远远不止这些。

大明王朝由郑和率领的庞大船队没有征占异域一寸土地的欲望,没有抢夺弱小国家的一两黄金。他们只是以平等的贸易去交换奇珍异宝,并始终以“薄来厚往”的礼仪与前来朝贡的诸国进行礼尚往来。

历史的细节常常意味深长。郑和七下西洋的船队何以会一帆风顺?只有和平的使者才会被人永久惦念,只有互利的贸易才会带来共赢的繁荣。

有谁愿意去为强盗的掠夺树碑立传,又有谁会为侵略者的残暴而歌功膜拜?真正的永恒总是源于善良平等的互助,源于热爱和平的文明力量,这是郑和船队始终能够一帆风顺且誉满世界的根本。

海洋是生命的摇篮,只有海洋,才能够把人类连接在一起。从封闭隔绝,走向开放,走向互通,这是历史的规律,更是不可抗拒的世界趋势。600多年前的大航海时代是如此,在全球化深度融合的当下更是如此。郑和打开了中国人走向深蓝的宏阔视野,给南京古城注入了拥抱海洋的精神气质。

郑和是大明王朝风云际会中孕育出的一代人杰,而他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则早已超越了一个王朝、一个民族的边界——他是人类历史上永远的深蓝传奇。

作者:金伟忻 责任编辑:郑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