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疗身”到“疗心”：端午节仪式的文化重构

□ “我们的节日”南京工作室 张娜 汤健敏 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 梁建恕

在中国传统节日体系中，没有哪一个节日像端午节这样具有如此丰富系统的医学避忌仪式，深刻体现祛病防疫的思想。

节日仪式作为周期性展演的重要形式，总是发挥着社会整合、文化凝聚、增强认同等功能。端午节仪式不仅具备节日的共性功能，还因融入大量中医药文化而具有身心疗愈的特殊功能，承载着古人朴素的阴阳观念及其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卫生防疫知识。

对于端午节仪式，既要充分理解“祛病防病”的身体疗愈功能，也要深入挖掘其以“心理调适”为核心的精神疗愈的现代性转向。

端午节传统疗愈功能以“疗身”为主

端午节的传统疗愈功能以“疗身”为主，通过将中医药知识融入避忌仪式，发挥护体防疫的功用。

端午节的诸多习俗都与制药、采药、用药有关，医药文化是理解端午节仪式的一个重要基础。

端午节被称为古代的“防疫日”。围绕“避忌禳灾”主题，端午节发展出一系列习俗仪式，包括挂艾草与菖蒲、打午时水、熏苍术、点艾条、佩香囊、拴五色线、贴五毒图、挂钟馗像等，其中绝大多数习俗都与医药疗身思想有关。

学者刘晓峰指出，端午节很早就与药连接到一起。端午作为阳气最盛、火气最盛的日子，是采摘阳性的、火性的药草和炼制阳性的、火性的药物最好的日子。

端午节习俗中常出现的艾草、雄黄、菖蒲等都有药学基础，据《本草纲目》记载，艾以叶入药，性温，具回阳、理气血、逐湿寒等功效，亦常用于灸；艾叶气芳香，能通九窍，灸疾病；雄黄味辛温有毒，具有解虫蛇毒、燥湿、杀虫驱痰功效；菖蒲酒，治三十六风，十二痹，通血脉，治骨痿，久服耳目聪明等。

《神农本草经》称佩兰“主利水道，杀蛊毒，辟不祥，久服益气，轻身不老，通神明”。

陶弘景《名医别录》曰“艾叶，味苦。微温。主灸百病。可作煎，止下痢、吐血”，艾草被称为“医草”。

从诸多民俗文献记载看，端午采药、挂艾草等习俗所包含的医治功能已为民众所知悉、接受，如“五月五日，竞采杂药，可治百病”“采艾悬门户上，以禳毒气”“以菖蒲或镂或屑，以冷酒”（《荆楚岁时记》）；“男女佩戴辟瘟丹，或焚于室中，益以苍术、白芷、大黄、芸香之属，皆以辟疫祛毒”（《清嘉录》）；“此日探百草，或修制药品，以为辟瘟疾等用，藏之果有灵验”（《梦梁录》）；“午前细切蒲根，伴以雄黄，曝而浸酒”（《帝京岁时纪胜》）等，可见身体疗愈是基础。

艾草、菖蒲的符号化、拟人化表达

就后世流传的端午节习俗来看，不少也都是基于这一医药知识体系发展出的多种仪式。例如，艾草、菖蒲的符号化、拟人化表达。民间采艾草讲究“似人形”，以便更充分发挥艾草治病驱邪的灵验功效，“鸡未鸣时，采艾似人形者，揽而取之，收以灸病，甚验。是日采艾为人形，悬于户上，可禳毒气”（《荆楚岁时记》）。后来发展出各种编织、捆扎而成的“艾人”挂在门上避忌禳毒，实现防御功能强化，“钉艾人于门上”（《东京梦华录》），艾草在发挥驱蚊虫的实质作用的同时，也以人形符号起着震慑驱邪作用。

此外，也有以艾叶编或剪为虎形，叠合艾草的药性与虎的辟邪象征施展灵力，“端午以艾为虎形，至有如黑豆大者，或剪彩为小虎，粘艾叶以戴之”（《岁时杂记》）。

与之类似，菖蒲悬挂于门户或床头等内外交界空间，形成阻挡邪气的结界、屏障，“戴蒲为剑，割蓬作鞭，副以桃梗蒜头，悬于床户，皆以却鬼”（《清嘉录》）；“端午刻蒲为小人子或葫芦形，戴之辟邪”（《岁时杂记》）；“仲夏之月五日，贴门符，悬艾虎”（《高密县志》）。

还有将雄黄或中药材制成香囊、荷包或佩戴五色索，有所谓“护身符”之效，“制绣囊绝小，类荷包之形，中盛雄黄，谓之雄黄荷包……皆系襟带间以辟邪”（《清嘉录》）。

从象征人类学来看，这些端午习俗是以中医药知识为基础，通过拟人化符号与神秘叙事构建的卫生防疫系统，以达到防疫祛病、避忌禳灾的仪式治疗。

疗愈功能从“疗身”转向“疗心”

现代社会，端午节习俗的医学功能逐渐削弱。诸如挂艾草与菖蒲、佩戴五色丝等避忌仪式之所以能保留，更多是源于仪式的文化象征意义，是在心理层面而非身体层面发挥疗愈功能。

换言之，端午节俗的疗愈功能在经历着从“疗身”到“疗心”的转向。

如果从仪式治疗的角度来看，其表现为从身体到精神的疗愈。端午避忌仪式的现代延续说明身心疗愈的关键一定程度上在于心理。尽管人们已经有更多更强的现代医疗手段，但仍需要一种集体性的仪式来消除面对时序转换、临近年中的紧张感、焦虑感。

《礼记·月令》记载，仲夏之月，“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告诫人们要在阳极之月努力修身养心、清心寡欲，不要违背自然规律，大动干戈。这一观念指导下的修身禁忌逐渐在端午仪式系统中传承，人们也为此发明出各种禳灾仪式，去化解危机，通过克己修身来度过厄月。

即便在现代社会，这种疗愈与修复也是有必要的。虽然人们不再对禳灾仪式持坚信不疑态度，但夏至时节暑气盛行、蛇虫出没的自然环境容易滋生焦躁情绪、引发流行病，这也要求适应时序，注意调理身心，尤其是要调整好心态，戒骄戒躁，心平气和迎接炎炎夏日。可以说，这种季节性转换同样是现代人面临的问题，依然需要发挥仪式的净化、疗愈功能。

对于忙碌的现代人而言，端午节往往意味着一年之中，已然过去的半年更容易让现代人有着临近“年中”的紧迫感，有着无形的自我审察的压力感。在某种程度上，端午节也可被视为现代都市人群的一种年中“过关礼”，更需要以象征性仪式予以心理疏导，促进集体焦虑的消解。

当然，端午节的现代疗愈功能并不止于仪式性的心理修复，也体现在社群情感维系与集体精神提振。端午节历来是民间大节，也是人们到了年中增强联系，频繁走动的重要时节。例如端午节除了“躲五”，还有回娘家的习俗，也被称为“女儿节”，携带粽子等礼品探望父母。直到现在，端午节走亲访友、联络感情仍然是流行习俗，不仅对于群体性关系维护有着深远意义，也有助于消除日常生活的隔阂，减少孤独感，强化社群协作，增进社会关系修复。

端午节的重要仪式符号“赛龙舟”有着“斗”的核心精神，以锣鼓喧天、激烈竞争的赛事展演为主。除了把握调和阴阳的思想基础，我们也要看到这种盛大水上赛事对于提振炎日中民众精神情志的作用。

节日的气氛本身往往能潜移默化地抚慰人心，具有感染人、疗愈人的力量。可以说，端午节围绕避忌、驱邪、祈福、纪念、竞技发展出全方位、系统性的过节仪式，以浓厚端午气氛疗愈心灵、振奋精神、增强归属感，对于构建身心平衡的社会疗愈文化具有重要意义。因此，应从疗愈重新理解认识端午节的功能及其变迁，不断以象征性仪式实践发挥其集体疗愈的作用，以解决焦虑社会中现代人的心理危机问题。

（张娜系南京农业大学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汤健敏系南京农业大学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民俗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