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 王峰
相较遥远的六朝时期,明代在今天的南京城仍留下了重要印记。从朱元璋定都南京,到永乐迁都之后,其特殊地位最终催生出晚明南京东南一大都会。当时的人们抱着何种目的来到南京?南京提供了什么样的资源?这种供需关系彰显了怎样的城市文化?日前,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罗晓翔做客南京图书馆“南图讲座”,讲述晚明南京人文荟萃、经济发达的城市生活。
承继洪武遗产
晚明南京成为百万人口大城市
自洪武元年朱元璋登基,至朱棣正式迁都北京,南京作为大明朝国都虽然只有56年,但半个多世纪的都城建设,堪称中国古代都城建造史上的经典之作,不但给南京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基本奠定了现今南京城的格局。
明洪武时期修建的城墙不仅是有效的都城防御体系,也定义了南京城市的物理空间:除宫城、皇城、京城、外郭四重城垣外,应天府城及其周围都进行了空前的整修,不但充分利用南京山水形胜的自然优势,将城墙与自然山水巧妙结合,而且在营建宫城、皇城时,城池、宫阙、官署、街市、水道等,都得到了科学合理的布局。
据罗晓翔介绍,除了南京城市的物理形态与布局,明初国都的建设还反映在人口与社会结构上。明顾起元《客座赘语》中说道:“高皇帝定鼎金陵,驱旧民置云南,乃于洪武十三等年,起取苏、浙等处上户四万五千余家,填实京师。壮丁发各监局充匠,余为编户,置都城之内外,名曰‘坊厢’。”“徙实京师”政策带来了大规模移民,包括民户、军户、匠户,以及供职于钦天监、太医院的专业人士等。
城市的发展离不开人口流动,到晚明时期,南京人口最高估算达到100万,留都官员、国子监生、商人、手工匠人、内使等,都是当时南京最值得关注的流动人口。
户就是不同的职业工种。在明初南京城市移民中,军户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其时都城内外正军人数曾高达20万人。在明初移民政策的大背景下,世袭制的军户对南京城市社会产生了长期影响。万历《上元县志》“人物传”中收入明代人物45人,军户后代有26人,占比约58%;万历《江宁县志》“人物传”收入明代人物27人,其中军户后代11人,占比约41%。
有明一代,南京城内的“土著”家族,基本都是明初移民的后代。明万历中期,南京迎来科举史上的黄金时代,焦竑、朱之蕃和顾起元科举考试均名列前茅,焦竑则成为从金陵本土走出来的首位科考状元。事实上,这三人都有军户背景:焦竑先世为山东日照人,明初以旗手卫隶籍南京;朱之蕃先世为山东茌平人,“国初以役籍太常,久之用尺伍符,徙隶南锦衣卫,遂家焉”;顾起元先世为苏州昆山人,因被张姓收养而迁南京,隶籍金吾卫。
此外,南京当时的城市管理体系还存在“三套班子”,即六部、府衙和县衙,分别指留都中央机构与五城兵马司官、应天府尹及其僚属、上元和江宁二县官员。城市管理则是都城和府县两种模式。
城市生活繁荣
晚明也流行“总要来趟南京吧”
“六朝往千秋来,人文渊薮,孰不首金陵也者。而人文之盛,又孰如今日也者。人不必金陵而萃金陵,则金陵胜。”今天的南京城,以别具一格的山川形胜和古韵今风吸引着来来往往的游人,“总要来趟南京吧”成为风潮。事实上,早在明代,人们就以到南京走一走为荣。
据罗晓翔介绍,万历中后期的南京,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四方士子与布衣文人,尤以南直隶苏松、徽宁及浙江、江西、福建人为多。万历二十六年,南京城吸引了一位外籍友人。这就是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他第一次来到南京,就对这个“真正到处都是殿、庙、塔、桥”的大城市感到震惊,论秀丽和雄伟,“或许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与它匹敌……在某些方面,它超过我们的欧洲城市”。利玛窦同时也说道,迁都北京后,南京并没有失掉它的雄壮和名声,“即或是失掉了,那一事实也仅只证明它从前比现在更加了不起。”
当时的南京“四方辐辏,百货聚集”,这就有了反映晚明南京城市风貌的《南都繁会图》。明代散曲家陈铎的《滑稽余韵》被称为“散曲中的《清明上河图》”,其中写到六十多种手工业、三十多种店铺及各式市井人物,有“下珠帘开绣榻,拥琼簪珠履交杂”的“恩荣宰相”人家;有“食美味餐佳酿,坐香车乘骏马”的“风流富贵”人家;有“老翁商贾作生涯,稚子诗书度岁华,山妻纺绩供婚嫁”的亦农亦贾的“寻常百姓”人家;有“花簇簇迷归雁,柳行行遮过马”的“章台歌妓”人家;还有“扁舟常是钓蒹葭,草履何曾到县衙,杖藜随处看禾稼”的“山林处士”人家。
由此可见,南京当时的织造业、制扇业、造酒业、印书业、铜铁器业、木作业、文化娱乐业、染洗颜料业,及弓箭、香蜡、金箔等业,都有相当发展;市集贸易、转运贸易更趋兴盛发达。其时,典当铺、绸缎铺、盐店,以及以城西上新河为中心的竹木交易,均属于高利润行业,并在上新河、龙江关一带催生出南京的“卫星城”。
吃穿是当时南京人日常开支的重头,街头酒楼饭庄林立;南京当时的特产则有姚坊门大枣、灵谷寺樱桃、玄武湖鲫鱼、板桥萝卜等;无论男女,对个人装饰都非常看重,甚至还盛行假发装饰,其中女性一般饰品多以金银丝、马尾或纱制成,发簪则以金银、玉、玳瑁、玛瑙、琥珀为之,男性服饰,虽然不像女性服饰那样不断变换潮流,但更讲究服饰的品质和面料;在住房方面,明正德、嘉靖之后,人们更追求房屋结构、装饰的奢华。
文化资源发达
在社交中以才艺博取“流量”
南京向来就不适合走马观花,这是一座需要细细品味的城市。晚明时期,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南京,一方面是为了感受这座城市的文化氛围,另一方面也有其具体而世俗的动机,或求名、或求财、或求友,而南京以其包容的城市性格,接纳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在罗晓翔看来,正是他们这样的“需求”与城市特殊“供给”的互动,让晚明南京成为江南“文艺社交场域”的中心。
与今天一些来南京畅游的人会发抖音、分享朋友圈博取“流量”一样,当时,当这些人奔赴南京之际,要想实现自己的目的,进而在金陵艺文圈中获得一席之地,就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或挟有一定的才艺,包括诗词、绘画、书法、戏曲等,或带有一定的任侠、好事、意气、傲僻个性。此外,为了施展自己的才能,就需要结识这方面的达官贵人,需要有人引荐,需要必要的社交和场地,在此过程中,饮酒、作诗必然是少不了的。
据罗晓翔分析,在南京,这样的社交往往会体现出一个“雅”字。比如定期聚会,就被称为“雅集”。万历十七年,进士蔡献臣,初授南京刑部主事,到任不久,即创立同年会,并定下会例:“会例为同年之官南都,与不官南都而入南都者设也。月有会,会有期,期而不至有罚,入有馈,出有赆,又有饯……余惟南都夙称吏隐,吾兄弟居此其适,且筮仕闲局,未涉羶途,得以暇日相过从,促膝而谈,开口而笑,或数日不见,辄惘然若有失也。”意思是说,这个聚会会定期举办,迟到者还会受到惩罚,迎来送往,都会有一定的宴饮,等等。
晚明士人好游山水,一时引为风潮,南京国子监祭酒冯梦祯就曾坦言:“山水真好者鲜,多经前不一登,恐人讥其俗,勉一赴焉。”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描写了南京另一番雅玩的情节,即择一个日子,捡一个极大的地方,把一百几十班做旦角的都叫了来,一个人做一出戏,最后评出高下,出一个排行榜。晚明四公子之一的桐城方以智,在寓居南京之际,就曾在一七夕过后的夜晚玩过此类项目。
“小舫可四五十只,周以雕槛,覆以翠幙。每舫载二十许人,人习鼓吹,皆少年场中人也。悬羊角灯于两傍,略如舫中人数,流苏缀之。用绳联舟,令其衔尾,有若一舫。火举伎作,如烛龙焉。”有关画舫、灯船的游乐,不断出现于一些文字史料当中。文学家张岱则将秦淮之景与西湖之春、虎丘之秋和扬州之清明并列,“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在他心目中,秦淮河是如此令他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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